落笔之前,总得说些什么。然而,我想了很久,不知该给我这次特殊的探访一个怎样的开场白。 生活在城市,生活在网络的我们,习惯了感叹我们生活着的这个时代的疲惫和空虚、颓废与茫然。但们不会想到那遥远的、陌生的、好象与我们毫无关联的农村,也不会关心他们真正的生活。 在互联网上,我们偶尔能读到的消息是:何乡何村何处农民上网,农产品远销天下。又或者:何处何站义拍义卖,捐给希望工程。然而,真实的农村,真实的那一群人,他们真实的生活又是什么样的呢? 一年前,在《南方周末》上曾读到刘天时先生的一篇报道文章--"四个乡村教师的现实"。在文章的最后一句他这样写道:我一面努力在又挤又晃的车里站稳,一面哭了。那时我一面读着这句话,一面也哭了。也就是在那个时候,我知道我该去做一件事。
我要去的第一个地方被称为"太古",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,是因为它也知道自己的确是太古老、太闭塞了吗? 太古是山西省贫困山区大宁县的一个小乡,离大宁县城有50公里的路程,据说,它是大宁县最穷的一个乡。穷是因为闭塞,太古乡3000多的人口,每天仅有一趟能容20左右人的班车在跑,班车每天早上八点从太古村出发到县城,下午三点再从县城开回去,50公里的路,一趟要走三个多小时。 即使这样,条件也已是相当好了,因为,就在两年以前,太古的学生来县城读高中,村民来县城办事,还全要靠一双脚来跑。 下午三点,我在县城车站坐上了去太古的班车。 车箱里吵且挤,仅有十几个座位的中巴车,挤上了不下三十个老乡,还有他们大包小包,千奇百怪的行礼。我比较幸运,因为上车较早,挤上了一个靠窗的座位。 在经过一番拥挤与吵闹之后,车终于摇摇晃晃地上路了。 开出城区,车行在不太平坦的的山路上,因为负重太大,倒也不觉得很颠簸。我带着随身听,耳朵里回响着田震有些苍凉的歌声,眼睛从车窗看出去,冬天的田野,寂寞而且荒凉。 不知过了多久,耳机里田震的声音渐渐小了,周围有老乡说话的声音隐约钻进我的耳朵中来。 …… "太古啥时候能出个能行人,把这条路能给咱修宽修好呢!" "可不是!出一次门太难了,尤其象俺们那村,清早四点就得赶早起来往太古赶得搭车,这下了车再往回走,夜里十点前还不知能回去么。" "我看今儿别回去了,回咱家里住,明一早再走。" …… 我扭过头,顺着声音看过去,说话的是两个看上去刚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农民,由于长年的劳苦,单从外表上无法判断他们的年纪。显然,他们的话引起了一车人的兴趣,抑或是由于大多数人无处可坐,只能站着,所以得找一个话题来打发这段难熬的时光,又抑或是这些话刚好触到了太古人的伤处,所以一触即发,车上的气氛马上因为这两句随意的对话开始变得活跃了。 "能人能咋地,咱太古也不是没有能人,关键没有当官的。"有人接住话头提出了异议。 "这话有道理,贾宝良不是能人么?能给太古修一条路?" "嘁,嘁--,你说贾宝良,太能行的人也不管事,能出个县长最管事了。" "你是说俺们村去外国开过会的宝良么?" "嘁,太古还能有几个宝良去外国开过会?" "那孩子就是能行,才念了高中,就能弄出什么研究成果来,可是不简单。你看现在那些念高中的娃娃,懂个什么屁事!" "现在?现在村里有几个娃能念高中?我看全太古超不过五个。现在的高中,哪能和老牌子的高中比呢。" "就是,现在还不如以前了呢,以前是说娃笨,考不上谁也不能怨,现在呢,是能考上也念不起。" "现在咋了,不行还是不用功,人家宝良,赶着毛驴下沟驮水时都拿着书念呢,就是后来忘了驮水又赶着驴驮着空桶回去了,叫他爹好一顿臭骂。" 这句话引起一车人的大笑,我也忍不住要笑了起来,这个贾宝良,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让太古人能引傲如此,又念念不忘他曾经的笑闻。 转过头去问身旁的老乡,他诧异于我的普通话,很惊奇地打量我,说:"贾宝良?你没听说过,那是俺太古人,了不得哩,八几年的时候,念高中没考上大学,一个人在家里拿本什么化学书啃,后来写了篇论文发表了,了不得,外国人直接写了封信来,叫他去开会,村里谁能看懂外国信呢?县城里也没有,是县长把信拿到省里,省里直接派车来把宝良接走的,接走那还能回来?后来念了大学,在外面有大本事了……" 我正听老乡讲得津津有味,不知为何车忽然停了下来,司机跳下去检查了一下,说:"车坏了。" 于是,车门一开,拥挤了一路的老乡都下车去透风了,车箱里顿时显得空荡起来。我正犹豫着是下车呢,还是继续坐在车里,忽然前排座位的一个女孩站了起来,她问我,要不要一起下车去透透气,车里太闷了。我才注意到,原来在这一车的乘客中,仅有我们两个女生。 我愉快地点头,和她一起下车了。 车已行至山岭间,周围是高高低低的山岭沟壑,远离了城市的喧嚣热闹,这儿的天空蓝得炫目,空气也清新得醉人,加上刚刚听到的一个关于太古的近呼传奇般的故事,一刹那居然感觉象是在梦里。 "你去太古吗?"女孩问我,眼睛里显然有忍不住的好奇。 "是呀,你也是吧?"话刚说完,我们都笑了,坐在这趟班车里,不去太古又会去哪里呢? 陌路相逢,加上如此好的心情和环境,我们的交谈很愉快地就展开了。 我很奇怪,在城市里对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总要时时设防、时时小心的我们,为什么换一个环境,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呢? 很快,我就知道了,女孩名叫红霞,是刚刚分到太古小学的老师,家在县城,今天是周日,搭车返校。 红霞老师看上去还很小,脸上还有稚气未退的天真与爽朗。我问她对太古的感觉怎么样,虽然就是大宁本地人,但她还是用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:那儿可真是太穷了! 一感叹,车修好了。上了车,我们不约而同调换了位置,坐到一起继续聊。 红霞老师说,来之前,已听别人说过太古很穷了。但是没有办法,她是今年的中专毕业生,已不在县里的分配指标内,想出去打工,但父母不放心也不同意,试着出去过一次,但又被父母千方百计地找了回来。正好山区县里师资力量不足,有文件规定,若愿意到村里当老师的中专毕业生,在村里干足代教两年后,可按师范生的待遇进行分配,于是,她就到太古来了。 但她说,她真的没有想到,这儿会这样穷。 也许"贫穷"二字,刚好暗和了我此行的目的,于是,对于她所定义的"穷"的概念,我便很想了解。 对于"穷"的解释,红霞老师举了个例子,她说她来到太古面临的第一个挑战,是吃饭的问题。 第一次去灶上打饭时,她领到一个又黑又小的馍头,而菜只有白菜和萝卜,说是炒菜,却和水煮的差不多,一点油花也看不见,让人看一眼就没有胃口了。好容易挨到下顿的晚饭,再去灶房时,却发现菜只有萝卜了,且连炒都没炒,仅是切成条拌了盐和醋。没办法,肚子饿得在抗议,她只好把萝卜条夹在馍头中,然后再把又粘又软的馍头捏成长条,快快地吃下去。 后来的几天,她才慢慢发现,其实这儿的菜,就只有白菜和萝卜。因为这儿人穷,基本上就不买菜吃,能吃的都是地里种的。想买一些鲜菜的话,就得坐车去城里买,路远、菜又贵,灶上即使做下也卖不了,所以,就只卖白菜和萝卜。 不过,红霞骄傲地跟我说,经过近一个月的锻炼,她已经快能习惯这儿的生活了。她告诉我,每次吃不下饭时,她就告诉自己:别人能吃,你怎么就不能吃?连这点苦都吃不了,还能叫锻炼吗? "只是,就是不能回家,回一次家,来到这儿,总有一两天又不能适应了。"她又补充,说完,孩子气地伸伸舌头。 车到太古的时候,天已几近黑了。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听见班车响,从对面的学校挤拥过来(这趟班车的终点站就在太古小学对面的一个坡上),争着抢着替老师拿行李。 我听见一个孩子在问:"老师,来了。" 然后,十几个孩子,同样的一句话,争抢轮流着每人都说了一遍。红霞老师笑咪咪地点头,回答他们:"嗯,来了。"十几句问候,她就回答了有十几次。 沾红霞老师的光,我的行李--一个旅行包,一个随身手提包--也被孩子们抢去背了。 被孩子们簇拥在中间,红霞老师边走边说,这儿虽穷,但人却很好,同校的老师、家长、孩子都热情极了。所以,她想,无论如何,她要尽力教好这些孩子们。 在学校门口,我与红霞老师道别,她坚持邀我与她去同住,我想了想,还是拒绝了。走之前,朋友已辗转托人为我安置好住处,等不到我的到来,厚实的老乡大概要为我担心一夜了。好在应该不远了,朋友说,过了小学,只要转一个弯,再转一个弯,门前有棵歪脖子树的土墙里就是。 山村的夜晚很黑,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,习惯了城市的灯火,心中几乎消存了对黑夜的概念,乍然走在黑暗里,总有些惊惧与不安。 才走两步,一束灯光刺破暗夜,红霞老师已举了手电桶,叫了同屋的老师出来要送我到住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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